作者:张绍光
老薛走了,走得那么匆忙。
我是他去世后十多天才听到噩耗的。听说,那一天傍晚,他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家,感到有些头晕,想呕吐。妻子见他脸色不好,劝他上医院看看。他摇摇头说,感冒了,不要紧的,躺一会就好。妻子下厨给他煮面条,端进屋,只见他斜靠在床上,已经不省人事。妻子慌了,大声喊叫,子女们都不在家,几个邻居跑过来,将他送到医院。可是太晚了,医生诊断是脑溢血,回天乏术。就这样,老薛离开了人世。
老薛走了,走得那么匆忙,甚至没有给妻子留下几句话,甚至没有脱下那身沾满油污的工作服,甚至没有吃完最后一顿晚餐,甚至没能再等两天度过他65岁的生日。
他是一个普通的电工,读书不多,年轻时在机械厂当学徒。几十年的功夫,练就了一手绝活。退休后,又去一家民营企业“发挥余热”。他的一生,没有得到任何的荣誉,没有受过任何的嘉奖,普通得如瓯江里的一滴水,沙滩上的一粒砂。
我和老薛并非深交。我曾经在温州市老年大学“古诗词赏析班”任教,每星期天上午上三节课。他是班里的学员。每次上课,他总是坐在第一排,聚精会神地听讲,认真地作笔记,可见他对中国古代文化爱之弥深。
有一次,他来到我单位,拿出几首诗让我修改。我细读一遍,觉得又概念,又直白,且平仄不符,诗韵不对。我坦言相告,他笑笑说,初次“下海”,难免肤浅。坐了一会,怕耽误我工作,匆匆地告辞了。在我的印象中,他谦虚而不谀媚,实在而不平庸。
班里的学员告诉我,老薛喜欢帮助别人。他懂电工,又能干机械的活,自己备了一个工具箱。里面扳手、锤子、试电笔、充电钻、螺丝刀等工具,应有尽有。谁家的水龙头坏了,电灯不亮了,请他去修理,他二话没说,就上门服务,有时候,他在吃饭,有人叫他,他立即放下饭碗出门。无论“简单故障”,还是“疑难杂症”,在老薛手下,都能轻松地解决问题。修好后,他从来不收人家的“工钱”。大家都说老薛“热心肠”,是个大好人。
老薛患有高血压,吃了十多年的药。俗话说:“久病成医”。他对治疗高血压的药物颇有“研究”,说起来头头是道。为了治病,他还翻报纸,找资料,收集到许多民间的“秘方”,什么“洋葱凉拌黑木耳”啦,什么“芹菜洗净了连根带叶煎成汤”啦,什么“山西陈醋浸泡花生米”啦……他都亲自试过。看看治疗效果还不错,他就把这些“秘方”编写了好几页,请人打字、复印后分发给那些高血压病的患者。
偶有一次,他听说我也患高血压病,特地到我家里看我,还拎了一袋的水果。那天上午,天气很热,气温达到37℃。他爬了四层楼梯,大汗淋漓,气喘吁吁,我很感动,忙给他端水送茶,他见我忙,脸也不擦,茶也不喝,郑重其事地递过那张“秘方”,让我试试,临走前连说几句“身体要紧,多多保重”,便下楼了,说自己还要到社区参加“公益活动”。
后来,我了解到,他是市区“萤火虫义工社”的一员志愿者。炎热的夏日里,他和队友们穿上红色马甲,在市区多个路口,支起了“茯茶供应点”的帐篷,为过路行人免费提供“爱心茯茶”,还专门给在烈日下辛勤劳动的环卫工人们送去防暑降温的生活用品。
有一段时间,老薛没来上课。一打听,知道他病了,我立即买了些滋补品去他家探望。
老薛住在闹市区一幢旧楼房里,在四周高楼大厦的映衬下,这幢楼显得那么低矮,那么寒伧。他的家大约只有40多平方米,家具简陋,装潢朴素。虽然有些拥挤,但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。我们聊起家常,知道他有一男一女,儿子替别人开出租车,女儿下岗,儿女们都已成家立业,家中只有他和老伴,境况也不怎么好。这次,他血压升高,妻子身体也不好,所以才没有到校上课。我来看他,他很高兴,说自己在家里憋得慌,稍微好一些要去上班的,星期天还要去听我的课。
我和他聊起“萤火虫义工队”的事。他拿出“义工队”的图标展示给我看。一个大大的红色的圆。中间画着一只长着翅膀的萤火虫,还有一颗爱心。上面写着“萤火之光,携爱同行”。既新鲜。又有创意。
他深情地说,人的一生,总要为社会、为人民做一点力能及的贡献。虽然,小小“善行”,微不足道,但我自己毕竟尽心尽力了,感到由衷的高兴和自豪。俗话说,“不积跬步,何以至千里;不积小流,何以成江海。”又说:“勿以善小而不为”,我们通过自己的行为,坚持不懈,潜移默化,影响所有人,提升“正能量”,从这个角度看,我们的工作是很有意义的。“爱心茶摊”在市区存在已有10多年了,我们送上的,不仅仅是一杯茯茶,而是一份爱心,一份坚守。
“萤火虫义工社还有哪些社会活动?” 我问道。
他回答:“活动可多呢。在贫困山区,在“抗台”一线,在儿童福利院,在社区敬老院……到处有我们的身影。譬如爱心助学、结对敬老、温暖助残、社会捐款以及环境保护等等,都是我们公益活动的内容。只要人民群众需要,我们就义不容辞。上个星期,我们还到永嘉县岩头镇林山村开展“献爱心”活动,为村中的老人理发、剪指甲、清洁个人卫生……”
从这位普普通通的市民身上,我感受到一种崇高的思想境界。后来发生的一件事,更让我真正了解到老薛的内心世界。
那一年秋天,几个大学生到老年大学进行社会调查。老薛领到一张表格,独自坐在教室里填写。他写得很认真,不时地凝神思索。我好奇地走过去看看,他是这样回答问题的:
“你认为最优秀的品德是什么?”
“诚实。”
“你最乐意做的事是什么?”
“帮助别人。”
“你喜欢金钱吗?”
“喜欢,但必须取之有道。”
“看到有钱的人挥金如土,你怎么想?”
“富翁有富翁花钱的方式,穷人有穷人花钱的方式,但穷人的幸福指数不见得比富翁低。”
“你奉信的格言?”
“知足常乐。”
寥寥数语,朴实无华,情真意切,掷地有声。我不禁对这位普通的老工人油然而生敬意。
此后,我不再到老年大学兼课了,和老薛也失去了联系。听说,他转到“古诗词提高班”学习,基础知识扎实了,诗艺也不断提高,但他的诗作从不轻易发表,只和几位诗友互相交流、共同切磋。现在,他的诗和人一起走了,没有留下一点点心灵的痕迹。
老薛的葬礼极其简单,既没有在报纸上登讣告,也没有召开追悼会,我真的不相信他会突然地离去,如今,我再也不能在“茯茶供应点”看到他的身影了,也不能到他的坟前寄托哀思,只能写这一点文字,表达对这位老人深切的怀念。